东阳坊间有两种“喜蛋”。一种是儿媳喜得贵子,婆家将染红的鸡蛋分送亲友,是南北皆有的蛋俗,意在讨彩;另一种则来自哺坊,是人为中止的退孵蛋。
退孵蛋,缘何叫做喜蛋?私下揣摸,“孕”哉,“喜”也。“孵”哉,“孕”也。退孵蛋,不就是“喜蛋”吗?
喜蛋打小识得,烙印在脑子里的却是“坏蛋”。
春孵小鸡,曾是东阳乡村一景。母鸡勤勉,三天两头“咯咯嗒”。开春以后,母鸡虚脱,“赖孵”。这时候,家母便找来一只破旧的笸箩,内铺一层软软的干稻草,一五一十地码上种蛋,再就近给母鸡备好清水和稻米。母鸡见状,兴奋地颠着屁股,东瞅瞅西瞧瞧,咕嘟咕嘟鸣叫着跳进去,蹲下身,用翅膀严严实实地把鸡蛋兜住……但它再怎么用心,总有三两个鸡蛋辜负母意,孵而不化。想来,歇后语“二十一天孵不出鸡——坏蛋”,即由此而来。
鸡蛋孵不出鸡,大多是因为未曾受精,当然也不排除温度、湿度等外部因素影响。不管什么原因,只要雏鸡出壳,母鸡就会领着它们外出觅食,不再搭理孵而不化的坏蛋。
未受精的坏蛋,一旦捣碎,臭不可闻。即便受过精,只要孵而不化,内里也有一汪恶水。早些年,鸡蛋金贵,但日子再难过,乡下人也不会嘴馋——要么当垃圾扔掉,要么用来喂猪。而且,在东阳人口中,“退孵”与“退步”谐音,谁家孩子要是读不好书,父母就拿“退孵蛋”调侃,绝对禁止小孩尝吃。因为受精蛋内含孕激素、雌激素之类的活性物质,小孩食用,体内激素累积过高,内分泌就会失调,极易诱发性早熟。
所以,心怀敬畏,不吃或少吃退孵蛋,是一种自我约束的生存哲学。但一种美食的续存,必有其合理性。特别是在机械化哺坊兴起后,“坏蛋”就像回头浪子,摇身一变,过舌难忘。
问题是,谁开了吃喜蛋的先河?坊间传说有各种版本,大多是“无中生有”“添油加醋”的饭后谈资,往往经不起推敲。当然,沙里淘金,个别传说还是颇合情理的。
很早以前,温(州)台(州)、杭(州)绍(兴)一带多哺坊,每年春分前后,农人肩挑小鸡担,走村落穿明堂,满筐黄兮兮的小鸡,撑着一对小翅膀,昂头叽叽叫。这些雏鸡大多为雌性,想要公的,还得托卖鸡人挑选。这样做,并非公鸡奇货可居,而是当鸡蛋上床孵化十多天后,哺坊师傅就要辨出雌雄——雌小鸡可卖到一元多,而雄雏鸡只值几分钱。于是,那些可怜的雄性胚胎即被剔出,成了哺坊的残次品。
很多食物,诸如螃蟹、西红柿等,原本无人敢吃,因为有人不怕死,勇于以身试吃,才成就了一道道美食。还有,螃蟹、甲鱼等高蛋白的食物,必须吃活不吃死。
吃货们从中得到启示,被剔除的雄性胚胎,个个都是“活子”,煮煮吃了,当然无碍健康。只不知,其味如何?哺坊师傅近水楼台,悄悄尝吃。于是,哺坊里的退孵蛋就像星星之火,迅速燎原。
饮食一道,心理影响颇大。譬如东阳的童瓢子,以童尿炖煮而成,乃春补之物。但即便是东阳人,也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——有人爱不释口,有人嗤之以鼻。
退孵蛋当然比童瓢子容易让人接受。要不然,全国各地也不会有旺鸡蛋、鸡胚蛋、鸡仔胎、盘头鸡、活珠子、毛蛋、寡蛋等俗称。别名多,说明它流布广,饕餮者众。
“毛蛋”是北京人的叫法。顾名思义,毛蛋中的小鸡已基本成型,快要破壳了——腿脚齐全,绒毛毕现。有一年春天,高中同学郑兄带我逛北京夜市,但见卖毛蛋的店铺就像金华煲庄一家挨着一家。而前来宵夜的,大多是相伴而来的年轻人。虽然他(她)们打扮都很帅气靓丽,但一见毛蛋,就不顾斯文与体面,付了钱,拿起蛋,迅速在一端扎一小洞,猛然一吸,那惬意的神情非笔墨能形容。
南京人把喜蛋叫做“活珠子”。夫子庙是小吃的海洋,置身其间,迎面就能撞见一个个品食活珠子的游客——磕开蛋头,吮一吮内里的汁水,然后蘸一蘸椒盐。也有人将活珠子打开,串成羊肉串那样在火上烤熟,然后就着啤酒,边饮边吃。
《无鲜勿落饭》是台州作家王寒的美食散文集,其中写到台州有一种小吃叫“十四日”,就是孵了十四天未出壳的鸡蛋。她说:“临海人认为,由蛋转变成胚胎的时候,营养最好,味道最鲜,最是补人,故在十四天,人为地中止它的孵化,而当作小吃来叫卖。”
我吃喜蛋的时日不长,且一直误以为只有春季才有。其实不然。去年冬天,兰溪翁兄带我到他的一个朋友家小酌,上来的头一道酒菜,就是一大盘喜蛋。
夜寒,酒醇;蛋鲜,情浓。“冬天也有喜蛋?”听我发问,翁兄解释说:“有。兰溪有好多家专门孵化活胚蛋的孵化场——日日孵,天天卖。还有一个诗意的名字:‘凤凰蛋’。”
金华9个县(市、区),有8个地方统称为“喜蛋”,为何只有兰溪叫它“凤凰蛋”?实在搞不明白,恳请方家赐教。
不过,我知道明末清初的李渔是兰溪乡贤。他不仅能吃,而且著作颇丰,可他的《闲情偶寄》又为何没有喜蛋或者凤凰蛋的片言只字?似乎只有一种解释,他不曾尝过。
清代谢金圃有《食味杂咏》遗世,其中说到元朝的方回曾写过一首诗,诗后还有注释:“喜蛋中有已成小雏者味更美。近雏而在内者俗名石榴子,极嫩,即蛋黄也。在外者曰砂盆底,较实,即蛋白也,味皆绝胜。”李时珍的《本草纲目》亦记载:“鸡胚蛋有治头痛、偏头痛、头疯病及四肢疯瘅之功能。童叟弱者如能常食之,有健脾、胃作用,遂而起到强身健体之功效。”
兰溪“凤凰蛋”分全蛋、半孵、全孵三种,选择余地颇大。“全蛋”貌似鲜蛋,但煮熟后色泽灰暗,内里也没有鲜蛋那样美白软嫩,倒是口感醇厚,有一种特殊滋味。爱食者感觉它味“鲜”,不喜者则嫌它“腥”。“半孵”者,就是“十四日”,内里早已失却完整的蛋形,但汁液较多,蛋白和蛋黄有咬劲。“全孵”者,其实是小鸡胚胎——形似一个肉团,灰黑色的茸毛被一些暗红色的汁液包裹着,头、眼、喙、爪、翅分明可见。初食者,见到这毛茸茸的东西,心有戚戚焉。不过,那些资深拥趸,就爱这一款。夜宵店会依照顾客的喜好,并根据凤凰蛋在滚汤中的浮沉,熟稔地挑出食客指定的蛋品。
记得四川作家蒋蓝说过,人可以任意改变自己,包括头发的样式、说话的口音,甚至观念行为,等等。但是,人永远无法改变自己的口味。
是啊,口味是人类最深的瘾癖。每每回老家探亲访友,偶尔吃到一枚喜蛋,那些爬在肠道里的瘾虫便得到满足。无法回去的日子,我一直住在婺城“梅苑”附近,而故乡的美味却一路向南,总在梦里向我召唤……
本文来自投稿,作者:时遇,不代表食养源立场,如若转载,请注明出处:https://www.xiayuan17.com.cn/ysys/99493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