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中山芋是一种极温暖的美食。
淮安地处淮河下游,黄河故道冲刷淤积而成的黄淮平原,沙质土壤特别适合山芋的生长。打开百度搜索,山芋真正的学名叫红薯,在全国各地又有不同叫法,大概有20种之多,又名番薯、番芋、地瓜、红苕等。属管状花目,旋花科一年生草本植物,长两米以上,平卧地面斜上,叶片通常为宽卵形,花冠粉红色、白色、淡紫色或紫色,具地下块根,块根纺锤形,外皮土黄色或紫红色。红薯富含蛋白质、淀粉、果胶、纤维素、氨基酸、维生素及多种矿物质,有“长寿食品”之誉,有抗癌、保护心脏、预防肺气肿、糖尿病、减肥等功效。明代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记有“甘薯补虚,健脾开胃,强肾阴”,并说海中之人食之长寿,中医视红薯为良药。
这个解释真是条条理理,简洁明了,可以让人脑补一下。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,还是让我们回到过去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。
过了春寒,在垄堆上秧下山芋种(上年留存的山芋),留下宽宽的垄沟,因为山芋耐旱不耐涝,基本上不要施肥,便自顾自地疯长,山芋秧子变成山芋藤子向四面八方疯狂伸展,从出秧开始,很快就漫过垄沟,郁郁葱葱,一片鲜绿。
山芋藤子是很好的猪饲料。小时候,大人让我们下地挑野菜喂猪,贫瘠的土地连庄稼都长不好,野菜也是难觅,好在小河边、田地旁的野菜很争气,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,一茬茬地生长着而成为我们收割的战利品。过去人都没得吃,猪的伙食也是极寒碜,只能以野菜充饥,拌以剩饭,或麦麸子。一年才能喂出一个大肥猪,不像现在的猪光吃催肥的饲料四个月就出栏,也就没有过去的肉味了。
老家旷阔的原野上,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有一座麻风病医院,六七十年代由于医疗条件差,有一部分麻风病人,据说麻风病传染性极强,政府就把他们集中收治。这些麻风病人种植的山芋长势特别旺盛,一望无际。我们到处挑野菜多辛苦,就会去偷麻风病人的山芋藤子。几分钟时间里,几镰刀划拉下来,就让鲜嫩的山芋藤子装满草篓。可是由于空旷,也容易被看山芋的麻风病人发现,一声不吭,直接箭一般地飞奔追赶而来。我们一看被发现了,掮起草篓就没命地跑,鞋子都跑掉了。因为听说麻风病人碰不得,会传染人,淌脓流水,非常瘆人。
立秋过后,就到了起山芋的季节。那时候生产队起山芋都是用犁沿着种山芋的垄堆耕起,犁头必须压得很深,才能不伤着山芋。随着土壤翻飞,一绺一绺的山芋急吼吼地地翻滚出土面,仿佛向人们邀功报喜,赛着比个大,大如瓜,小似卵。待大人们收割之后,我们会到山芋地里去拣漏,俗称刨山芋,大部分刨到的都是残缺破损的、小如鸡蛋鸽蛋似的小山芋,回家洗洗喂猪。有时候运气好也能刨到大个的山芋,那可是要撞大运的,引来小伙伴们羡慕的目光。就在小河沟里简单洗一下,然后用前门牙像兔子吃草一样,把山芋皮一点一点啃掉,这个过程是急不可耐的,抓耳挠心的,有时候皮还没啃完,露出大半个白白嫩嫩的山芋芯子,就忙不迭地吃起来,大块朵颐,嘎崩嘎崩脆,又解渴又压饿。
得小时候因为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。母亲会说,过了山芋市就好了。的确如此,山芋上市几乎是一天三顿吃山芋,也吃不够,既当主食,又是副食,早晚山芋粥,中午烀山芋,有时候烀一锅山芋,就着青菜汤就是一顿饭。大个的整齐的人吃了,剩下的喂猪。我们会把细小的熟山芋拦腰切成薄片,戳在树枝上晒,到了傍晚,山芋片会被晒得半于稀潮的,软软的,筋拽拽的,是我们小时候非常好的零食。切几片山芋在锅里煮熟,放上一勺糖,那是美味的病号饭。至于城市里大饭店的扒丝山芋成本是极低了,趁热端上桌,趁热挑起来,看着那缕缕金黄在灯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,越扯越细,煞是好看又好玩,虽被烫得呼哧呼哧,嘴里直呵气,却极大地满足城里人味蕾的需求。
到了深秋,家家要做山芋干,作为冬天掺稀饭的食材。山芋放在水里泡,洗干净了,把皮刮去,然后用刀竖着剖成一厘米见方的几瓣而底部不割断,这样可以挂成绳上晾晒成山芋干。一大家子人就指着囤着山芋干过冬。老百姓自嘲管山芋干掺稖头(玉米)面稀饭叫“小白龙过海”,把山芋干喻为小白龙,哪何谓海?因为过去人口多,每家动辄五六口、七八口人,要煮一大锅稀饭才够吃,长柄的铜勺在锅里不停搅动,才能不糊锅底,岂不是波浪起伏,翻江倒海一般?那年头父母会在不经意间,碗里拨到一根不带皮的那些个山芋干芯子搛到孩子碗里,在那个贫穷的年代,也算是对孩子无言的疼爱了。
到了天寒地冻的时候,家家都会挖地窖子,就是挖一个大坑,上而覆以盖板和稻草,把山芋、白菜、萝卜等放进地窖里,利用地暖保温,不至于被冻坏,可以储存到来年春天。当大人们下到地窖里,我们小孩子也会好奇地跟着下到地窖里,地窖里真的很暖和。大人就会呵斥我们:“这有什么好玩的,赶快上去!”
最复杂的要数勺粉条。那是每家每户过年时,与磨豆腐、包包子、炸肉圆并列的几件大事之一。山芋粉是早就制作好了的。把山芋放在磨上磨,磨成浆,用一块三尺见方的大纱布,四个角扎起来用两根棍子十字支撑,十字中心点吊高,上下左右摇晃,像跳摇摆舞,下面蹲着一口大缸。看着本来像水的浆子随着不停的摇晃,浆水漏到缸里,渣子慢慢成了个团,纱布兜子好似父母温暖的怀抱,山芋渣团成好似白白嫩嫩顽皮的奶欢子(哺乳期的婴幼儿),就这样在父母的怀抱里快乐地滚来滚去。浆子在缸里慢慢沉淀,就成了水是水,粉是粉,就成了固体,大睛天挖出来晾晒,就成了山芋粉。
过去乡下制作粉条算得上是古老的手艺,估计已经失传了,必须要请到有此手艺的大师傅。到了要过年的时候,那些个大师傅这家请那家带,就是热门人物很吃香。要把山芋粉像揣面一样和成糊状,为了增加筋性,必须要加明矾,这一步很关键,干了稀了都不行,一勺一勺地装在漏勺里,漏勺底部全是洞眼,然后用木棒不断地敲打勺柄子,发出有节奏的声响,把糊状的山芋粉通过底部的洞眼漏到开水锅里,灶堂里明晃晃的火持续不断地烧起来,锅里的水必须始终是沸腾的。大师傅冬天里赤膊上阵,满头大汗,满屋子氤氲着热气,对面看不见人。糊状的山芋粉漏到开水锅里瞬间就成了粉条,捞起来,挂起来,等第二天太阳升高了,再晾出去,通过几个睛好天气就可以晒干了。
就喜食粉丝而言,地不分大江南北,人不分男女老少,这点是不用怀疑的。可惜这种价廉物美的食材恐怕很难像烟酒一样做大做强,做出品牌。在淮安当地,有一个叫赵集的地方盛产粉丝,号称赵集粉丝,也算是小有名气,也许当地有人把它列为淮味千年的品牌加以推广。可惜现在很难买到正宗的山芋粉丝。菜场里六块钱一斤的粉丝也敢号称赵集粉丝,下锅就烂,吃在嘴里一点也不筋道,实在是差强人意。
偶尔走在大街上,烤山芋的香味幽幽地、一阵一阵地钻入鼻腔,沁入心脾,循味就会发现烤山芋的人站在烤炉旁,戴着厚厚的手套,拿着长长的铁夹子,烤好的山芋整齐地码在桶口上,阵阵烤山芋的香味在寒风中飘得很远,禁不住吞咽着口水飞奔而去。真正在街头上吃烤山芋必须是现场趁热吃,冷了就硬了,口感就差了很多。那种甜甜的、糯糯的、软软的、入口即化的口感让人留恋不舍,给人丝丝温暖。我每次总是顾忌着斯文而放不下面子,陷于买还是不买的犹豫之中,只好静静地看着,悄悄地嗅着。偶尔看到那些小情侣们在烤炉旁互相喂食,美好的爱情就在烤山芋的香味里慢慢地升腾,浓得化也化不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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